開平,一封優美而哀傷的民國來信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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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年前第一次到開平時,我迷醉於鄉間一座座城堡般的建築。

 

那時已是傍晚,我坐上從開平市區開往百合鎮的公車。人很多,只得站立在中間過道上,兩旁都是本地人拿著農具、貨物,擠得我連扶手都夠不著。這是一條筆直的鄉道,出了城區,便直入田野,除了村屋,基本不見其他建築。

 

嶺南的田園,自有一種明艷,色彩飽滿又有一種亞熱帶的明快。夜幕漸漸沉了下來,兩旁的田園風光開始黯淡了。我在公車上搖搖晃晃,眼睛卻一刻不離開車窗。因為每隔一陣,總會看見有著複雜輪廓、曲線的建築,一晃而過,依稀看得見廊柱、尖頂。它們高高矗立在田間樹林中,夜色加重了它的深沉,彷彿有說不出的心事。這些老舊的似城堡的建築,在我心中投下迷人的影子。那就是碉樓,一種中國式的鄉村城堡,它們就這樣一座座隱秘而孤獨地散落在嶺南的鄉間,成為路過的風景。而我卻不知為何,一看到它們,總在內心湧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。

 

那時《讓子彈飛》還沒上映,雖然開平碉樓已經申遺成功,但旅遊不溫不火,尚沒有很多遊人。我花了兩天時間漫步在各個碉樓群落,從那些遺落的精緻中,似乎觸摸到了每一座碉樓中鎖著的寂寞的心。還記得頂著烈日在蘆葦叢中穿梭,就為了靠近方式燈塔;在雨後泥濘的田埂上艱難行走,去一睹瑞石樓的風采。那時候的旅游資訊不算多,設施也不完善,再加上因為我電腦被偷,大量照片遺失,非常遺憾。

 

後來《讓子彈飛》《一代宗師》熱映,讓充滿民國風情的開平更走進了大眾的視野。開平的各個景區散落在鄉間,自力村、馬降龍、加拿大村等是碉樓群落,以這種中西合璧的塔樓式建築為看點;立園,是民國時期旅美華僑的私家園林,集傳統與西洋於一體;赤坎古鎮則以清一色的騎樓建築為主,原汁原味,恍惚讓人重回上世紀。可以說,每一處都有亮點和特色,可謂是民國建築精華之地。

 

我自然是要哼哧哼哧扛著單反再去一次的。這一次我直接住在赤坎古鎮上,以它為中心,再去一一遊覽其他建築群落。坐公車到赤坎鎮上的旅途,彷彿穿越時光之旅,城市、鄉村、民國舊時光,就這樣被一條路、一輛車串聯起來。當車駛入赤坎,自然而然地被帶入了舊電影場景,我被街道兩旁的騎樓所驚艷。它們毫無粉飾,素面朝天,將近百年的時光,歷史與人物來來去去,它們依然無聲無息,見證著這一切。斑駁和污垢是時間的印記,卻更增加了一種穩重與滄桑。沿街商舖雖然有手機店、超市等現代生活場景,但氛圍似乎停留在1980年代,仍然可以看到供銷社、合作社、榮發堂、利群商店等字眼。幾百米的街道,全是整整齊齊的民國騎樓,而人們仍然在下面穿梭往來,開店生活。

民國的人似乎更具美感,無論是民居還是商舖街道,都比現在的城鎮漂亮而有藝術感。堤西路、歐陸風情街是最精華的段落,造型典雅美觀,從樓頂到牆面、窗洞、欄杆,都精心設計,尖頂、拱券、浮雕,中國和西洋的美麗樣式融合在一起,形成了一種極具特色的建築風格。而鎮上兩大家族的鬥爭史,也讓這裡更具故事性。關族和司徒族,各自設墟,各有產業,他們的紛爭竟也造就了赤坎的繁華。歷史恩怨已成煙雲,而當年他們當年你追我趕在鎮上一東一西修建圖書館的舉動,在我看來,卻更有一種沉澱和深蘊。

 

景輝樓,是赤坎古鎮不容錯過的一棟騎樓博物館,這是一棟典型的嶺南水鄉騎樓,以民國時期名醫張景輝而命名,樓高三層,廳室眾多。最有意思的是裡面的展品,生活器物、文件書信相當齊全,都是騎樓主人留下的,展示了很多原汁原味的民國生活細節,總讓人對那已過去的歲月浮想聯翩。已經生鏽的老式照相機,恐怕是那個時代的奢侈品,不知它曾拍下怎樣的景象;房屋地契、買賣記錄的紙張已經泛黃殘缺,卻無法掩飾那毛筆寫就的美感,一筆一劃軒雅而慎重;床邊掛著拂塵,梳妝台上瓷瓶裝的潤膚霜似乎還沒用完,枕套和帷幔上繡的彩色花鳥,又是一種小女兒情態,旁邊細細地繡出這樣的字跡,“雲想衣裳花想容,春風拂檻露華濃。若非群玉山頭見,會向瑤台月下逢”,彷彿主人只是出門散步,離現在卻已百年光陰。

 

 

《讓子彈飛》令自力村名聲大噪,黃四郎的銘石樓上,的確遊客最多,但也因為它是開放的碉樓中,平台最廣、觀景最佳的地點。其實,在開平的鄉間,會時不時看到一兩座孤零零聳立的碉樓,因為零散分佈等原因,並未開發成景區。像自力村、馬降龍、加拿大村這些地方,碉樓氣勢更宏大,造型更精美,而且聚集成了群落,因此更有遊覽的價值和便利。自力村的碉樓群,一座座直挺挺地站立在平原上,似一顆顆國際象棋的棋子,稻田、草地、荷塘和田埂便是景色豐富的棋盤。這些碉樓風格各異,糅合了歐式建築巴洛克、洛可可、哥特風格,又加入中式古典傳統,飛簷翹角的樣式,鳳凰麒麟的圖案,還有自創的封閉泥牆、鐵窗鐵門、瞭望台等,遠望去,田園詩意中又有威嚴莊重。中國鄉村與歐式城堡,多麼奇幻的組合。

 

馬降龍碉樓群位於似綠帶一般的潭江邊,是一個在竹林掩映中的碉樓群落。據說當時修建十分隱蔽,又隔著潭江,連當地外村人都少有踏足,自成一個世外桃源。這一帶的碉樓比起瑞石樓、銘石樓等顯得更加秀氣,又背靠青山面臨綠水,深藏於茂林修竹間,更有別緻幽靜的美。登樓望遠,只見天遙地遠,滿眼蔥綠中有似城堡的小樓獨立其間,有點今夕何夕,不知身在何處之感。

 

 

自明朝起,位於四縣交界的開平就土匪猖獗,洪澇頻發,因此村民修建碉樓自保。清末民初,很多開平人出洋務工,在海外賣苦力謀生,成為“金山伯”。他們的生存、奮鬥,就是一部華人的血淚史。歷盡艱辛掙得錢財,都寄回家中供養妻兒老小,但匪患異常嚴重,一旦遇匪,幾乎就是家破人亡,錢財盡失。於是,金山伯們把血汗錢與外國建築圖紙寄回家中,修起一座座高大堅固的碉樓,保衛自己的家園。這是他們的奮鬥目標和情感寄託,很多人終生就只回來過幾次,很多夫妻一生也才團聚過幾回,很多思念永遠跨不過茫茫太平洋。

 

這些碉樓,天生便帶了一種難以名狀的憂愁和悲傷。加拿大華人女作家張翎曾寫過一本叫《金山》的小說,記敘的,就是開平金山伯悲苦的奮鬥歷程,其中的苦難與深情,令人震撼。大學時的一位老師,曾與多位華文文學作家交好,他給我們上課的時候,說當年帶著張翎去參觀碉樓,她在主人家的房間衣櫃裡,發現一雙被遺留下來的絲襪。碉樓森森,一位妻子就這樣在這座堡壘中,守護著兒女家園,盼望著丈夫的歸來。這讓張翎感受頗深,後來決定寫這一題材,查閱大量資料,終於完成長篇小說《金山》。在小說中,的確又出現了絲襪這一歷史細節。

 

現在去碉樓參觀,還是有一些遺留下來的家具,但很多小件物品已經不見,臥室門口通常也有圍欄,只能遠觀。每間臥室中都有很大的黑色木箱,被稱為“金山箱”。金山伯們在海外用生命和體力換來的血汗錢,就藏在這個沉重的木箱中。如今人去樓空,那些顛沛流離的苦難故事,只留在了歷史記錄中。現在碉樓的主人,已經是華僑的第二代、第三代,基本都是定居海外,只是清明拜山時回鄉祭祖。碉樓,成為家族的歷史遺產,銘記著父輩的艱辛歲月。再也沒有兵荒馬亂,沒有土匪強盜,沒有那銅牆鐵壁鎖住的一輩子的守候。

 

 

如果去立園,就可以更加清晰地了解到這些華僑的故事。立園是旅美華僑謝維立先生的私家園林,集傳統園林、嶺南水鄉和西洋建築風格於一體,幾棟別墅分別命名為泮文樓,泮立樓、炯廬等,甚為雅緻,供自己及近親居住,還有一座碉樓、幾個花園,亭台樓閣、小橋流水的景緻非常秀美,室內裝飾也很典雅。主人閒情逸致,品味高雅,你很難想像並不大的園林中,居然還開通運河,有碼頭,有牌坊,有鳥籠似的亭子,每一處都還少不了楹聯、繪畫、詩文,被鳥語花香簇擁著,雅緻非常,可謂是開平版的“大觀園”。這家人留下了非常多的文物、書信,串起了一個豐富而傳奇的家族故事。

 

 

我印象最深的,是毓培別墅。這是一棟很神奇的建築,正面看是兩層樓,側面看是四層樓,實際上,它是四層半。在綠樹掩映中,它看起來小巧別緻,進去之後,發現空間其實很大,每一層都有至少兩個房間。謝先生一生共娶了四位太太,留下了不少愛情故事。他最愛的是二太太,譚玉英,這間毓培別墅也是因她而建。兩人誌趣相投、琴瑟和諧,可相聚時間實在太短,謝先生要遠渡重洋工作。他們只能靠書信寄託相思,玉英親手縫製了一個粉紅色的書信袋,繡上“鴻雁傳書”字樣,專門用來收存丈夫寄來的信件。

 

可惜她最後難產而亡,謝先生一生都活在對她的思念中。這個書信袋現在仍在毓培別墅中,娟秀的字體,粉紅的裙邊,這愛情的證物,讓人傷感。然而毓培別墅的四層,分別是給四位太太,每一層的地面都精心選用圖案,巧妙地用四個紅心連在一起,寓意四位夫人一視同仁,與她們的愛達到心心相連的境界。可能現代人很難理解這種“不專一”的愛情,但我又想,人一輩子真的只會愛上一個人嗎?人類的天性不是這樣。也許謝先生是真心實意地愛著每一位太太。四位太太並沒有同時存在過,二太太走後,才娶了三太太,四太太,竟是三太太建議先生納的。世事滄桑,用情至深的先生和各蘊深秀的太太們都已作古,當年的故事煙消雲散,這座園,成為遊人穿梭的景點。

 

走過這些充滿故事的地方,用眼光觸及這個歷史空間的角角落落,彷彿在讀一封長長的民國來信。那是一個特別的時代,讓人遐思的時代。那個年代的生活細節,人的精神氣質,似乎都在遠去,又似乎以另一種方式影響著現在。進入開平碉樓,漫步赤坎古鎮,你會懷疑,在讀這封信的時候,突然墜入了民國的時空中。那些中西交融的建築,的確是通過華僑一封封書信中的建築圖紙、錢票而建成,那些漂泊流離的故事,動人的情感,也正是在華僑與家人的一封封書信中留下印記而流傳至今。它們靜靜存在,待我們去翻開,品讀,追憶,遐想。

 

開平,一封優美而哀傷的民國來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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